關窗，是為了開下一扇窗
《2016年》
那天是兒醫說故事的最後一場，我戴上陪伴我六年的咕咕雞帽子，準備上工。
當自動玻璃門打開的剎那，迎面站著一對準備進來家資中心看繪本的母子。
「哈囉！我是咕咕雞阿姨，我要去對面說故事，你可以當我的小幫手，幫我發貼紙嗎？」我對著大班的他發出請求，他戴著口罩，眨著黑白分明的眼睛，向我點點頭。接過我的貼紙後，他快速地跟著我就位。
去到診間，我拿出慣用的賣膏藥招式吆喝小觀眾們到一角，圍成一個笑臉坐下。故事開始了，那天孩子很能聽，三本全部講完。我注意到我的小幫手一直看著貼紙，二三十分鐘的故事時間裡眼睛不斷在每一張貼紙間游移，專注沉浸在貼紙的世界中。說完故事，我大聲介紹我的小幫手出場發貼紙，他把貼紙開展成一個均勻的扇形，貼心地給每一個孩子抽取，這份細心跟敏捷的小手動作讓我讚嘆。收攤後，我開心地跟他媽咪讚美他，不料媽媽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：「他根本沒在聽。他很壞，又很笨！」
接下來，她說的每一句話，都像刀子一般銳利。
「誰願意把他帶走，我給他兩百萬。」
「ㄅㄆㄇㄈ教了十天都教不會，很多人剛開始很有耐心教他，來教他一段時間都受不了走了。」
「我女兒都問我，弟弟是不是我生的，為什麼這麼笨。」
「我先生叫我帶他去越南，把他丟在那裏。」
「我再給他兩年的時間，他如果還是這樣，我就不要他了。」
我不斷偷瞄男孩深怕他聽見，看到他正在兩公尺外的椅子上玩，眼睛始終沒看我們這邊。
我可以理解一個媽媽對孩子一直無法符合自己的期待，從無奈轉而無力，最後導致絕望的心情。
「媽媽，妳真的很辛苦。但是妳知道嗎？他是神特別的設計，所以他跟別的孩子不一樣，因為他有特別的才能。他其實是顆鑽石，只是現在看起來外表像石頭，只要琢磨就會發光發亮。」
「對，他就是石頭！」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。
無論怎麼鼓勵她，引導她看孩子的優點，她都不為所動，最後只好懇求她。
「媽媽，無論如何，我拜託妳，不要放棄他，只要妳不放棄他，他就不會變壞。好嗎？」
「他一定會變壞！」她斬釘截鐵咬牙切齒。
我重複了三次，拜託她不要放棄她的孩子，她都不回應，最後一次她終於說了：「我沒辦法答應妳。」
父啊！我還能做甚麼呢？真希望祢就在這裡！
我心裡吶喊著，腦子裡只是一片空白，已經忘了怎麼與她告別，只知道自己緩緩起身走向男孩，蹲下來看著他拿下口罩後可愛的臉蛋，「他只是長得還不錯而已！」媽媽的話在耳邊響起，這是她唯一讚美孩子的一句話。我擠出笑臉故作輕鬆跟他說：
「阿姨要回家了，你今天好棒喔！你好聰明會那樣分貼紙，大家都好高興選到自己喜歡的貼紙，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喔！」
「我可以跟妳回家嗎？」他似乎沒聽到我的讚美，只是凝視著我，很認真地問。
《2014年A病房內》
我站在兒癌孩子的床邊跟孩子玩，隔壁病房傳來不斷地嚎啕聲。
「我要吃飯，我好餓，媽媽，嗚……」
「寶貝，乖，爸爸知道，晚一點媽媽就來了喔！」
「不要，我要吃東西，我好餓，我真的好餓啦，嗚……」
「乖，寶貝，你剛才吃過了，我們等媽媽來就可以吃了，乖！」
「我要吃飯，我要吃飯，我現在就要吃飯，我要餓死了啦，嗚……」
「好好，再忍耐一下就好，好不好？」
「不要，我不要，我好餓，我真的好餓啦，嗚……」
幾周後在B病房中，隔壁床兩個媽媽對話著……
「每次孩子吵著要吃東西我就好為難，因為醫生說要控制不能吃。」
「妳知道嗎？我女兒走了以後，我覺得最沒有遺憾的就是，在最後那兩個禮拜她說想吃甚麼，我就豁出去買給她吃了，現在一想到她吃得那麼開心、笑得那麼滿足，我就覺得沒有虧欠。」
「可是……如果沒有控制，會影響病情啊！」
「是啊！我本來也這樣想，可是每次看女兒吵著要吃東西一直哭，心裡就很難過很掙扎。可是後來我想開了，醫生對孩子的病也沒把握，既然沒把握，那我們這樣折磨孩子，讓她過得這麼痛苦，快樂的日子一天都沒過到，那是我要的嗎？」
「這樣講是也沒錯……」
「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女兒那麼快就走了，那時我只是想到如果孩子時間不多了呢？那我希望她怎樣過呢？然後我知道，我希望她開心。我常想，如果我一直沒讓我女兒吃她想吃的東西，結果她忽然這樣就走了，我今天一定會自責到發瘋，我不會原諒自己的……」啜泣聲~
《站在窗前，往事歷歷》
「咕咕雞，我們要去印尼了，我家弟兄有心志，所以我們全家要去那裏開拓福音做服事。」孩子的媽媽開心地跟我說著。
認識這一家人在2012年，他們的兒子當時五歲，剛檢測出血癌，適應藥物期間在五樓病房是有名的魔王，但適應了之後儼然就是個小博士，聰明有主見，我們也成了老朋友，因為他視我為同輩。經深談，他們一家是虔誠的基督徒，媽媽娘家還是早年從TJC離開的家族。
2014年，這個聰明的小男孩康復得非常好，開始上小學，而且活力充沛。沒想到才經過一年，我就接到他們要去印尼的消息，而且是為著傳福音的緣故全家特別移民。當媽媽跟我見證神讓她一路遇到好人，如何過關斬將在短短一個月辦妥所有手續時，她眼中閃耀的光芒。我看到一個基督徒母親，不思孩子血癌才穩定就要到衛生極落後的地方生活，而只定睛在神恩典之上，那股從內在散發出的神性之光。
「沒有人點燈放在地窨子裏，或是斗底下，總是放在燈臺上，使進來的人得見亮光。你眼睛就是身上的燈。你的眼睛若瞭亮，全身就光明；眼睛若昏花，全身就黑暗。所以，你要省察，恐怕你裏頭的光或者黑暗了。若是你全身光明，毫無黑暗，就必全然光明，如同燈的明光照亮你。」路加福音11:33~36
我將窗關上，轉身離開。
感謝這六年裡窗內一切的風景，因我已知道下一步該往何處去。
開啟我的下一扇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