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會沒教的聖經2：保羅書信

 

什麼是《新約聖經》中最古老的書卷？你或許會認為是福音書，因為福音書排在《新約聖經》的最前面，而且內容就是關耶穌的生平。其實不然。《新約聖經》最古老的書卷是保羅書信，比起最早的福音書《馬可》還要再早上15-20年。像是《帖撒羅尼迦前書》約寫在AD 49-50，距離耶穌受死只有20年。

 

所以使徒保羅是我們所知時間上離耶穌最近的基督教經卷的作者，並且是當代僅有的法利賽作者(1世紀中幾乎找不到任何留下來的法利賽人的文字教導，而保羅，身為法利賽人，留下了最多的文字)。他大概與耶穌年齡相仿，受過高等教育。他不在巴勒斯坦地長大，常用語是希臘文，與生長在巴勒斯坦地，母語是亞蘭語的耶穌和十二使徒不同。

 

我們對保羅的生平所知不多，主要只有兩個來源。一個是《使徒行傳》，一個是他自己寫的書信。《使徒行傳》提到了保羅怎樣從逼迫基督教的法利賽人，轉變歸入基督，之後成為傳揚福音不遺餘力的宣教士(他人側寫)。另外則是佔《新約聖經》近一半所謂的保羅13封書信。那麼當時書信是怎麼傳播的？

 

首先，羅馬帝國當時沒有郵政系統。想送信，需要找剛好要去送信地方的人，請他代送。其次，大部分的信件是用聽寫/口述的，因為當時帝國的文盲率約在80-90%。要寫信，需找會寫字的人代筆，就像台灣早期許多當兵的人(不識字)要找會寫字的同袍代寫。但保羅沒有這個問題，所以可以自己寫信(甚至加上簽名)，但保羅大部分的書信依然是口述的。這些書信寫在浦草紙或蠟版上，讀完後常被銷毀，所以原文很難被保留下來。寫在蠟版上的，當收信者讀完信後，會將版上的文字抹掉，寫上回信寄出，十分環保。如果信件很重要，需要保存的話，則會有人抄寫，然後再傳出去，就像保羅的信件一樣。

 

當保羅的書信傳到目的地後，沒辦法每個人都讀信(大部分人都不識字)，會由團體中識字的人大聲讀給其他的人聽。保羅的書信多是寫給他建立的教會(分散在今天的土耳其和希臘)，每封信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情境，針對教會遇到的特殊問題。

 

但《羅馬書》除外，保羅沒有建立羅馬教會。保羅因為想要將福音傳遍天下，欲前往當時認定邊界的西班牙，想說途中可以經過羅馬，以羅馬教會當作他西傳福音的行動中心。但是羅馬教會似乎對保羅有不好的印象(保羅十分受爭議)，所以保羅很仔細地解釋了他對耶穌基督福音的理解，希望化除羅馬教會的疑慮。

 

為什麼保羅十分受爭議？從保羅的書信可以得知他受到了許多攻擊，大抵來自於教會內部(保羅說他們是假使徒；同樣地，他們說保羅才是假使徒)。像是《加拉太書》中，有猶太基督徒去加拉太教會傳"福音”，要他們遵守摩西律法，因為耶穌是猶太人，被猶太的神選召拯救猶太人，所以相信耶穌意謂著做一個猶太人、守全律法如同耶穌。保羅得知後氣炸了(唯一沒有問安的書信)！說信耶穌後如果回頭遵守律法，就是從基督的恩典中墮落、與耶穌分開！並說這根本就不是福音！

 

人大概可以反推這些猶太基督徒說了什麼：”保羅傳給你們的福音不完全，與猶太地十二使徒傳的福音都不一樣。我們該守律法，效法耶穌和十二使徒”。要人改信最快的方法就是說對方傳的福音是假的、不完全，自己的才正確、最完全，兩千年來並無二致。而保羅與教會內部律法派的衝突也有其他佐證，包括伊便尼派定罪保羅是大異端。

 

雖然保羅受到了很大的阻擋，他的書信卻很成功地在外邦教會中佔住了一席之地。有些書信可能從一開始就被傳抄，像《哥林多前書》，因為我們有很多《林前》的抄本。但不是每一封保羅寫的信都留了下來 (林前5:9提到的信就遺失了)。甚至到了2世紀初，某些作者已經將保羅書信當作了正典，就像寫於2世紀初的《彼得後書》3:15-16。但保羅的爭議性仍在，因為仍有人在扭曲保羅的言論攻擊他。附帶一提，《彼後》不是使徒彼得寫的，因彼得那時早就過世了。

 

另一方面，也有許多託名假冒的保羅書信出現。像是《帖撒羅尼迦後書》：無論有靈、有言語、有冒我名的書信，說主的日子現在到了，不要輕易動心，也不要驚慌(帖後2:1)。這顯示了早在1世紀時，就已經有冒名保羅的書信。而這句話由《帖後》提出更是有趣，因為某些學者認為這信的作者並非保羅。如果《帖後》的作者是保羅，等於是說保羅已經意識到了有人在假冒他寫信。如果《帖後》的作者不是保羅，等於是說假冒保羅的作者說有人在假冒(當然，他自己就是)。

 

那麼為什麼某些學者覺得《帖後》的作者不是保羅？其中之一原因就是2:1這句話。保羅有著強烈的末世觀，他認為耶穌基督很快(他死前)就會來臨，而帖撒羅尼迦教會有些信徒在耶穌降臨前就過世了，豈不是等不到耶穌？所以保羅在《帖撒羅尼迦前書》安慰教會說死了的人會先復活，與我們還活著的人一起相會，要警醒預備，因這日好像夜間的賊一樣來到(急迫末世感)。然而《帖後》卻說有人說主的日子要到了，不該輕易相信(緩解末世感)。除非保羅隨著時間改變了主意，否則就是《帖後》的作者另有其人。

 

無論哪一個，都有人在假冒保羅寫信。怎會如此？2世紀時，羅馬帝國有位有名的希臘醫生叫蓋倫(Galen, AD 129-200/216)，就是那位你在許多教科書上都會讀到的蓋倫。蓋倫醫生著作甚豐，寫作總數超過4百萬字。有一天他在羅馬閒逛，看到了書店，就進去看了一下。發現有兩個人正在爭論一本書的作者是不是蓋倫。蓋倫看了一下，發現這本書不是他寫的。所以他回家後，就寫了”如何辨認蓋倫寫的書”。這說明了冒名寫作時有發生。跟現今一樣，冒名不是一件道德的事，會受到社會譴責。

 

由於科技進步，學者們回頭檢驗《聖經》中的保羅13封書信，發現有6封書信作者存疑。三提：《提摩太前書》《提摩太後書》《提多書》這3封信幾乎確定不是保羅寫的。《帖撒羅尼迦後書》《以弗所書》《歌羅西書》這3封的爭議較大，作者是誰仍在辯論(但學界偏向不是保羅)。餘下7封無爭議是保羅的作品。

 

所以這裡有兩個問題：學者怎麼判斷什麼書信是保羅寫的？什麼不是？以及，為什麼有人要假冒保羅的名字寫信？前者是技術研究問題，後者是道德動機問題。先看第二個問題：

顯然地，這些人想要影響教會，所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假借權威。就像《帖後》2:1中冒名保羅的信是要教會面對末日，而《帖後》則以保羅之名要教會冷靜。這些人顯然受過良好教育(可以用希臘文寫信，屬於羅馬帝國少數5-10%的知識份子)，屬外邦基督徒，關心教會事務。他們看到了一些教會現象，或是組織問題、或是異端學說，決定冒保羅的名來改正。有點像醫生開藥。病人不願吃沒沒無聞醫生開的藥，所以只好騙病人說這是名醫的藥。這欺騙是為了救人，道德上可以允許。

 

舉例來說，2世紀時有幻影說(Docetism)，其認為耶穌是完全的神，所以不可能帶有肉體。耶穌一切在世的活動都只是看起來像人，用現在的話說叫3D投影。所以就有基督徒假冒保羅的名寫了《哥林多三書》來駁斥幻影說。

 

那第一個問題呢？有門學科叫做古文書學(Palaeography)，研究古文手寫字體的型態(因不同時代抄寫的人有不同寫字的習慣，包括字怎麼勾，怎麼撇)。這在《聖經》研究很重要，因為我們沒有原稿，只有一大推的抄本。所以學者使用古文書學比較字體來推測年分。舉例來說，1920在埃及發現的古抄本聖約翰殘章(St John’s fragment，Rylands Library Papyrus P52)， 一份8.9 x 6 cm的浦草紙，上面抄著 《約翰福音》18:31-33與18:37-38，一開始日期定在AD 100-150。經過古文書學的研究(不同學者有不同結論)，下修了至少25年。還有一門學科叫計量文獻學(Stylometry)，研究語文風格的科學，可以代入電腦程式、統計學與人工智慧來判斷作品是不是出於某作者。還有用什麼紙質、墨水抄寫的，因每個時代用的材料都不太一樣。

 

你大概不喜歡這種科技，那換點古典的方法。學者們還可以判斷用字遣詞、寫作風格、時代背景、神學內涵來推論。舉例來說，三提的希臘文用字與風格就與保羅的書信不同(很可惜，中、英文看不太出來)，就像人可以看出什麼書是金庸寫的，什麼是古龍寫的。其次，三提警戒的異端和假教訓都晚於保羅的時代。最重要地，三提中的教會不同於保羅的教會。

 

舉例來說，三提中的教會有長老/監督、執事等職分以管理教會組織，並且不許女人帶領教會：我不許女人講道，也不許他轄管男人，只要沉靜。因為先造的是亞當，後造的是夏娃；且不是亞當被引誘，乃是女人被引誘，陷在罪裡 (提前2:12-14)。言下之意，女人如果帶領教會容易被誘惑，然後帶領男人/整個教會走偏。那女人要做什麼？安靜。相反地，保羅的教會沒有上下階級與管理部門。所以當哥林多教會出現那一大推的問題時，保羅必須寫信給整個教會，而不是帶領教會的人(因為那時教會沒有明顯的管理階層！)。保羅的教會也不分男女，人人可被聖靈帶領，女人只要蒙頭就可以在教會中說話/預言，各人運用不同恩賜服事，是靈恩取向的教會(林前11-12)。《羅馬書》中保羅還推薦女執事非比，也向一位女使徒猶尼亞(Junia)問安(羅16:7)。女性在保羅的教會扮演著顯著的地位。

 

所以女權主義者討厭的保羅其實不是保羅，是某些冒名保羅的二、三代基督徒，他們的教會組織結構已然成形，有著管理階級，外加”重男輕女”，在發展上晚於保羅的教會。

 

運用同樣的原則，許多學者也認為《帖後》《以弗所書》《歌羅西書》不是保羅寫的(當然，爭議仍在)。人若有興趣，可以只研究7封確定的保羅書信，看看當時的教會與保羅的福音是什麼。

 

最後，保羅的書信中幾乎沒有提過任何耶穌說過的話、做過的事，幾乎沒有引用過後來四福音書收錄的任何內容(耶穌約死於AD 30，比起保羅事工早了至少10年。按理，保羅總該知道些耶穌的故事)。照保羅的7封書信，他關心的不是耶穌這個人，而是耶穌死而復活帶來的結果(整個神人關係系統上的改變和更新；無怪乎人說保羅傳的不是耶穌的宗教not of Jesus，而是關於耶穌的宗教but about Jesus)。保羅說他只知道耶穌基督並他釘十字架(林前2:2)，核心是耶穌復活(林前15:17-19)。因主復活，男女老幼、猶太人外邦人、自由民奴隸身，都在基督裡合而為一(羅12:5; 加3:28)。這福音是藉著耶穌，所有人都可以被神稱義。不是藉著守律法，而是藉著相信 --- 脫離律法、因信稱義(羅3:22-28)。

 

人脫離律法後，不代表可以犯法，仍遵律法的道德規範，但守律法與稱義無關(羅3:31; 保羅的想法有點弔詭，意思是得救的人需照道德律生活，但救恩不靠守律法)。使徒保羅是完全不照福音書就將耶穌基督福音傳遍天下的典範(試過嗎？)。那什麼是福音書？

 

下一集，我們來談談福音書。誰寫了福音書？為什麼有些福音書成了《聖經》？有些被剔掉？